棠棣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你得一直往南走,先生。”
他年纪很大了。腿脚也不方便,拄拐杖已经有了些年头。红木拐杖的握把在经年的摩擦和抚弄间渐渐过渡成平滑的球体,曾经盘踞在上面的虎头纹路也在岁月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不见,没有人还记得村子里最好的木匠为自己雕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作品的真实模样。
这是北部冬天最普通的傍晚。没有晚霞,天是干净的灰白色,最远处的天边有太阳最后倔犟着留下来的发霉橘子一般颜色的光晕。
空气是清爽的。没有风,有一点点雪飘着,落在他和布拉金斯基的头发上,并找不出它们存在的痕迹——他很老了,黑色的毛发早在十五年前就与他挥手作别;而布拉金斯基,这位来自遥远地方的旅人,他的短发所呈现出的奶金色与雪的颜色并无明显分别。
“你得往南走。”
他重复了一次,尽管布拉金斯基从未说过他的目的地与前进的方向。
雪落在他的棉衣和裤子上。棉衣是灰色的裤子也是灰色的甚至连他的脸都是灰色的。这样一个灰色的人却站在村口年久失修的破窑洞口给年轻的旅人指路,脸上的神气仿佛他是传说中无所不晓的智者。
布拉金斯基眼睛呈现出的柔软的紫色落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五十多年前那片丁香花映在他的眼睛里。扎辫子的小姑娘在花田的另一侧冲他挥手,拎着一篮装满蒲公英的草编成的篮子,红头绳上拴着小巧的兔子木雕,被风模糊的笑脸上是弯起来的眼睛与细细的眉毛。
然后他登上了卡车,穿着社里新给他们发的绿军衣,手里尚且不知所措地紧紧抓着母亲刚刚塞给他的馒头。他的小姑娘追在开始发动的卡车后面拼命地伸出手,最后只能用尽气力把一捧紫丁香摔进他的怀里,自己却瘫在黑色的尾气里大喊大哭。
那一捧紫丁香自然是扔掉了。
他在废墟里捡到了兔子木雕。没有紫丁香,也没有他的小姑娘。兔子圆圆的眼睛裂了一道口子,像是落下的一滴眼泪。炮声就在他的耳边炸响,直到他被暴怒的同僚和上级拖进防空洞赏了几个大耳光,他还是只能听到小姑娘的声音。
“听舅舅说南方的春天很暖和,冬天也不下雪,以后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呀。”
“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去南方的!你这个骗子!”
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别的声音了,只除了打磨木头的声音。
他成了村子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做过新娘子陪嫁的匣子也做过村东头老太太的棺材,最后给自己雕了个虎头拐杖,手里却不伦不类地永远捏着一只小小的兔子木雕。兔子的脸上还有一道口子,像流着的眼泪。
往南走。
他停留在原地,却对所有的过路人说着话。
南方有花有春天,有梦有希望。
但是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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